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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一个字仍然在折磨我

    时间:2020-06-15 16:46:36 来源:写作资料库 本文已影响 写作资料库手机站

    赵涛

    读《论语》这样的书,和读别的书有不同。

    就拿“仁”来说吧,这是个“概念”,但又不像数学、物理、哲学中的概念那么明晰。在孔夫子那里,“仁”的意思随时随地在变,让头脑清楚的现代人很不适应。当然,我们有我们的办法,就是分析、总结出几个义项,一下子,“仁”这个字眼似乎变得明了了,我们也因此弄懂了孔子的主张。

    很多书是知识性的,要彻头彻尾地弄清楚每个概念,在脑子里形成一个框架、系统。但读《论语》,最害怕人懂。很多所谓的懂、理解,不过是把一些很好的、可以栽培的词,变成了一个概念一个知识点。就像把花朵、蜻蜓做成标本,我们以博物学的眼光,把这些词放进了某个知识谱系中。

    最伟大的事情,最好的意思,往往容易被当成既定的事实而被永久地忽略。

    辜鸿铭说,毁坏文明最厉害的,不是文盲,而是“半个文化人”。在我看,“半個文化人”最大的特点,就是把一切话变成知识,这固然满足了求知、理解力的欲望,但也让语言失去了力量,不能在心里回转徘徊。老传统里一开始教小孩读书,只是背诵,不逐字逐句来讲解,看似稀里糊涂,却抓住读《论语》这种书的大旨。给出一个解释很容易,但也会过早地让语言失去根植于心、充实生命的机会。蒋勋说,“仁”是什么呢?仁是花生仁的那个仁。是个有些呆萌的偏见,但活泼泼的有生命力,这点不容易。

    你一旦知道“仁”的所有义项,且能明白无误地说出来,那么恭喜你,《论语》不会再折磨你了。当然,你也错失了与这部书的缘分。已知的东西,沉淀在脑袋里变成知识储备,也不会再感动到你了。幸亏孔子当初没站出来说:我老在提的“仁”,其实有这么几个意思,第一,第二,第三……他甚至有意让这个词变得模糊,在他眼里,世上就没有谁配得上这个字!

    书读到熟时,要警惕。即便你完全了然自然、人事运行的规律,但也需要那么几个,至少一个折磨你的词。在包罗万象的康德哲学里,这个词是“物自身”,在《论语》里,这个词叫作“仁”。牛顿说我不过是个捡贝壳的,爱因斯坦说他越研究宇宙的结构,越觉得自己像个白痴,这些话都是很真诚的。

    熊十力骂冯友兰,说良知怎么只是一个“假定”呢?良知是个呈现!一些词是有生命的,是有破坏力的,就像拱开土壤岩石的种子。一些话让孔子有忧患,生活上倒不大措意了。他的心是破碎而新鲜的,而我的心却常常是诠释学的荒原,没有什么能打动我,没有一句话值得去争执与践履。

    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,六十而耳顺,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。”这是《论语》中很容易被误解的一句话。我们常常一厢情愿地以为,只要到了某个年纪,时间便会给你匹配相应的觉悟,就像孔子那样,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。时间不会这么厚道,时间从来不会带来这样的改变,倒很可能把你的人生捋平,让你变得伤感、怀旧,回忆小时候玩过的游戏,吹进教室的南风,春日里照着阳光的接近透明的桃花。时间不会对人有所馈赠,不会像孔子那样每过个十来年,生活便有新境界新意思。太多太多的人,连格里高利那样的自觉都没有的,他在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活成了个甲壳虫。

    在年少的时候,都立过这辈子的flag,大家有些想当歌星,有些想当官,有些想当科学家,但少有人坚持。坚持了的人,又只有极少一部分人实现了自己当初的志向。实现梦想,多么值得高兴多么圆满的事啊,但孔子到此却一定会发问:你当了官,当了科学家,这辈子就OK了吗?你的处境和那些没实现梦想的人,有什么根本区别呢?

    当我们说出歌星、科学家这些志向的时候,其实更在意的,是那个身份。这辈子得到想要的那个身份,要有禀赋,有机缘,甚至还要有点家庭背景。这样来看,人生其实挺悲剧的,想要得到一个理想的身份,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太多了。

    不过孔子的确是个妙人,他的志向和大家有些不同。他不在意那些身份,他的志向是超越所有身份的,帝王将相、贩夫走卒。当然,他也肯定这些身份。但身份层面的志向,是容易穷尽的,成与不成,终归让人疲倦。他的志向是什么呢?志于学。很多事情上,我们常常是失败者,甚至注定是失败者,但生命堂堂正正地还有一条路,这条路就是学。他的志向就在学这件事上,而不是一个固定的身份,这个志向永远未完成,学而不厌诲人不倦,不知老之将至。

    大家都有目标,目标是可预期可完成的,但孔老夫子的目标却有点傻呵呵,就是生无所息这么一件事,不可完成,甚至都不能有所预期。一直活着不是永生,人也不可能永生,但可以在当下把生活过得长长久久。这种时间性的美,是夫子心中的大美。

    学这条路一直存在,我们随时随地可以上路,但也最容易忘掉这条路的存在,忘掉生命本身运行、生长、拔节、持守的朴素坚贞的快乐。不管老天给了我什么样的一个身体,给了我什么样的一个家庭,给了我什么样的性格、天赋,我仍然可以改变,我仍然可以把人活出来。我们常常在意生命的量与影响,却很少在意生命的质地。

    你真的在过一种真的人生吗?这个问题仍然在折磨我,就像“仁”这个字,仍然在折磨我。追问仁与不仁,就是在追问生命的真与不真,在我看这是一回事。这个字仍然在折磨我。

    朱子临终前,说了一句话:天地生人,直而已矣。读《论语》,固然需要知识性的考证,但一些赤手空拳的大白话却更难靠近,就好比这天地生人,最伟大的事情,最好的意思,往往容易被当成既定的事实而被永久地忽略。佛家讲俱生执,也许一些事,我们与生俱来就已经忽略了。

    福音书不是耶稣亲手所写,《论语》也好在不是孔老夫子自己的著述,这个比老庄还要自在高明。老夫子罕言利与命与仁,这也是极好的,就像这会大太阳照着,苍蝇潦潦草草,飞来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