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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汪曾祺:不是用来崇拜的,是用来爱的

    时间:2020-06-15 16:45:57 来源:写作资料库 本文已影响 写作资料库手机站

    雨驿

    嘉宾:汪朗  汪曾祺之子

    龙冬  著名作家,《逝水》编者

    苏北  著名作家,著有《忆·读汪曾祺》

    主持:杨早 文史学者

    主办:阅读邻居

    时间:2019.11.16 下午

    地点:鲁迅书店

    一些不太一样、非主流的东西 让人有种天光照下来的感觉

    杨早:欢迎大家今天来参加“阅读邻居”第82期。这次的题目我也没跟别人商量,就自己起了,叫《在汪曾祺的照耀下成长》。

    有几位朋友提出这个题目“不太汪曾祺”—— 汪曾祺不会“照耀”,好像汪曾祺比较适合“吹拂”,那种“润物细无声”的感觉。其实这恰恰反映了好多人对汪曾祺有一种刻板印象。

    我想提醒大家,我们需要回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那个氛围。在座很多都是年轻人,没经历过那个时代,那时候出现一些不太一样的、非主流的东西,会让大家有一种打开了一条缝,天光照下来的感觉。特别是那时候信息不像现在这样获取渠道那么多,好多人看过的东西是很少的。记得龙冬老师说过,好多人对沈从文—— 就不说汪曾祺了,那时候汪曾祺根本不在大家的知识结构里—— 对沈从文的东西其实也没怎么看过,好多人的印象只来自于课本教材或者是媒体描述,然后就认定了。这个就是我们所说的“刻板印象”。

    在这种刻板印象下,如果你突然发现一个能够让你的心灵产生共鸣的作品或者作家,那种畅快,可能是现在好多人体会不到的——也许有过“粉丝”应援的朋友,为了你的“爱豆”跟别人吵架的时候,能体会到这一点吧。

    总的来说,我觉得《在汪曾祺的照耀下成长》这个题目,是要体现出那样一个时代的氛围,表达对那个时代的记忆。对于没有经过那个时代的人,就是一种想象。

    第二个解释,今天请的两位嘉宾,一位是龙冬老师,一位是苏北老师。龙冬老师属于京二代,虽然他老家也不是北京的,他父亲是自贡人,但他本人是北京土生土长的。苏北是属于典型的外省青年,到北京北漂了一段,后来又回去了,逃离北上广的那种。

    这两位也是因缘凑巧,各种机缘巧合,在汪曾祺先生生前,跟他有过密切的交往,也从汪先生那里获得了很多养分,甚至是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影响。今天请他们两位来,第一希望他们能够回忆一下自己当年的情况,第二是建新老师说的,他们之间的叙述经常有不一致的地方,所以今天是个“对质会”,大家来谈一谈到底谁是谁非,怎么回事。

    今天早上苏北在群里发了一条,说谈汪曾祺先生谈了那么久,也没什么好说的,也不新鲜。是,因为苏北号称“天下第一汪迷”,但凡有什么都写到文章里了。但是今天我更希望两位多谈一谈自己,因为我们的主题是“在汪曾祺的照耀下成长”,主词是“成长”,而不是“照耀”,所以我希望他们谈谈自己的经历,跟这个时代、跟这个环境,还有他们自己的追求,这几者之间的关系。

    先生平易让人如沐春风 不记得对我们有过任何训导

    龙冬:从何说起?跟汪先生这个关系太不一般了,跟前一阵子参加沈先生的活动还是完全不一样,本质上不一样。

    杨早:大家看,投影上有一幅画是沈从文先生的长子沈龙朱画了送给龙冬老师的,画的汪曾祺,写的是:送给你一个你最喜欢的人。

    龍冬:对,有一天我去沈龙朱先生家里,坐下以后聊的很多话题都是关于汪先生的。他说今天巧了,我从一早开始,就画了这张画,正好你来。所以,龙朱先生把这个画复印了题赠给我。

    今天我们谈的这个题目—— “在汪曾祺的照耀下”,我印象里第一次听到这句话,好像就在鲁博这个院子里。那是2007年,汪先生去世十周年的纪念会,就在那边的会议室里,苏北讲过这个。

    因为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是在“阳光雨露的照耀和滋润”下成长起来的,“照耀”是那个时代的语境造成的这么一种熟悉语汇。苏北把“照耀”用到这里,对汪先生的定位是准确的—— 汪先生在我们面前是伟岸的,文学上的伟岸和伟大。

    我想,月光可以照耀,灯光也可以照耀。面对汪先生的时候,会觉得他那种气息,宛若全身被一种文学的背光映衬着,如同造像,也有放光。我在想,恰当一点的感受,汪先生是月光的照耀,刚才杨早讲了,“润物细无声”。

    无数次坐在他面前,聊过什么,现在大多记不得了。更多时候如同家人一般坐在一起,不会刻意去记录什么。无数次从汪先生那里离开,出来就后悔没有记下他那么有意思的谈话,总说“下回再去,一定要用脑子记下来,或者拿笔记下几个重要的词句”。可是,聊着天突然掏出笔来记录汪先生说话,有点难以想象,太尴尬了。我们只能完全是靠脑子记,谈一晚上记下十几句已经很了不起了。

    所以汪先生的文学影响,就是这种如同家人一般的亲情对坐。所以我说,是滋润,近乎默默无声。

    我记得最多的时候,我跟我家人一周要去两次,就像上瘾的一件事情。一般来讲我们是一周去一次(我们看父母也就是一周去一次,更长一点的话,两周),基本都是下午去,更多是晚饭以后去。比较正式地去,只有一回是在上午十点钟,苏北迟到一个多小时,午饭是汪先生炒了两三样菜,这也是我最后见他。

    每回按响门铃之后,就听到房间里脚步“刺啦刺啦”的声音,然后门打开了,汪先生抬头一笑,总是这么一声“来啦”。很快他会转身,引我们进屋。坐下来,永远是先递给你一支烟。汪老写过一篇《多年父子成兄弟》,我的感受是这样的,有的时候我们之间也觉得没大小,但我对他是非常尊敬的,甚至总有一些拘谨。不像苏北,苏北显得随便自然。

    坐那里说什么大致记不得了,总之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。有时候某一个好像很不经意的话题,会引出汪先生一长串的故事。当年我刚从西藏工作回北京,所以聊这个话题会比较多一些。汪先生的话题总是散漫飘逸。这个一会儿我要讲,这个跟文学的真实密切相关。

    离开的时候,又是“刺啦刺啦”拖着这个脚步送出来,一直送到走廊上,有时候他会走两步,送到电梯门口。有时,我们在他那里大吃大喝一顿,老头给你一瓶酒,你再拎上他两条烟,还有些物资。多数时候就是去汪先生那里随便坐一坐。

    走出楼门,走出院门,走到街上,我们会说“如沐春风”。来汪先生这里如同洗了一个澡,心情是那么轻松愉快。特别是我的家人,她的萎靡刹那间烟消云散。假如他家里四壁都挂满了艺术品,这样感受也不为过。可他什么也没有,很朴素。所以每次离开时这种美妙感觉,纯是觉得汪先生他非常平易。我不记得他对我们有过任何训导。

    很奇怪,一个是苏北,一个是我,我不知道还有谁,因为他在鲁院也带过一些学生,好像也没有我们这样密切的关系。我们年轻人也没什么文化,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文化人,严格意义上说,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,连知识分子都说不上,就是文青。从中国古典到西方文艺各种流派,我们无论是阅读浏览都很欠缺,那个时候我们也就是二十岁出头,也没有什么生活经验和经历。说实话,我感觉老头真的是喜欢我们。但是,他喜欢我们什么呢?我也无从去问了。

    汪朗:一个是你们比较纯粹,还有一个他喜欢你夫人,他叫她“藏妞”。

    龙冬:可能我们之间是有一种“场”的。当我们喜欢某一个作家、崇拜一个作家的时候,可能恰恰因为我是跟他相反的,以至严重到了背离—— 就是我们的血液、性格、细胞、基因各方面都是相背离的。而我们恰恰就是喜欢他、热爱他。然后,他给予我们很多弥补,一些滋养、补充,或者是提醒、提示、启发,这些都在这里头。

    跟汪老告别的那一天 圣桑的《天鹅》乐章反复播送

    龙冬:就是这张照片,两把沙发,还有一个小茶几。这是1989年11月,可能比现在还晚十来天,那天非常冷,刮着大风。大概下午3点来钟,我就坐在靠里面那个沙发,旁边堆着很多书,一个折起来的钢丝床,汪先生坐靠门边这个沙发。我俩聊了整整一下午,但是聊什么实在想不起来了。聊到最后天色已经昏暗,但是我们俩没有开灯,忘记开灯,或者一开灯可能就把这个气氛给断掉了,就像电影院,灯一亮肯定就是散场了。

    杨早:也没有旁人?

    龙冬:没有任何人。那个房间,我印象里长时间我们听不到声音。为什么我感觉房间暗呢?因为他烟头一会儿红一下,一会儿红一下。这时候,我说,汪先生,咱们开灯?他说先不要。他就在那抽烟,一直很沉默,面孔阴沉。

    这时候因为太沉默了,我就引了一个话题。我说汪先生,听到很多人谈到您,说您就是吃吃喝喝的作家,花鸟虫鱼。我说不是的,您一篇《天鹅之死》短篇小说,写“文革”舞蹈演员被迫害致死,最后这些刽子手歹毒之人还要把这个美丽的形象解剖,以此来满足一些变态私欲。我说这篇《天鹅之死》虽然不长,但足以是一篇控诉。好像汪先生最后写完还记下一笔“泪不能禁”。

    汪朗:对,他把最后校稿收集了以后,写了这个。

    龙冬:我说这样的作品,汪先生,是您很重要的作品。这个时候我就注意到他的眼睛红了,也许烟头燃烧的作用,反正是有眼泪的,这是肯定的。这状况搞得我有点尴尬,我就不好再说下去了,然后就此别过。那天我们情绪不高,都非常压抑。

    这就要说到汪先生的故去,这对我们来说是非常之突然的。一个是他平时没有给人迹象,去世前十来天苏北和我还在他那儿吃了一顿午饭。他不喝白酒,只喝葡萄酒,做了饭给我们俩吃。他站那里只吃一点点,苏北说您也坐下来吃,他才慢慢坐下来。

    汪先生去世的第二天我就到了汪家。我记得汪朗也在,汪朝也在,所以我告辞的时候在楼道里提出来—— 这个我一直没有讲过,也没有写过—— 我提说汪先生的遗体告别最好不要放哀乐。当时他们家人处在很悲痛、很懵懂的状态里,非常恍惚,根本不可能有这个精力接纳这些意见。包括还有其他的一些亲戚,都有各种各样的主意,要穿什么衣服,穿什么鞋。做子女的其实他们也顾不得这些了,太难过了,就说让他们去弄吧。他们在最大的沉痛里,说这些都不必管了,哀乐就哀乐吧。所以,我们就回去了。

    回去之后没有一个来小时,已经是晚上,汪朝大姐来电话,说,龙冬,就照你说的办吧,你们帮助办吧。我提出用《天鹅》,圣桑的《动物狂欢节》的一个乐章叫《天鹅》,后来改编成舞蹈,舞蹈叫《天鹅之死》,音乐用的就是圣桑的这个《天鹅》乐章。

    我马上联系中国铁路文工团的影视制作部门,他们当时正在拍摄央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《拉萨往事》。我和家人一起到他们的录音棚。《天鹅》是个钢琴曲,节奏稍微快了一点,因为要用在这种活动上,还是要把它处理得慢一点好。所以我们去那里,我来盯着,类似于监制,把《天鹅》这首音乐处理了,达到了我的要求,符合这个场面的一种缓慢节奏。

    后来跟汪老告别的那一天,这个音乐反复播送。当时这个磁带,我做了两份,一份交给汪家用在告别仪式上了,还有一盒我自己留着,说不定哪天我就能找出来,或者捐给未来的汪曾祺纪念馆。情况就是这样。

    汪曾祺是用来欣赏的 不是用来学的

    苏北:我读汪曾祺有三十年吧,从痴迷到现在依然痴迷,但也略有一点冷静。我忽然想起毕飞宇曾说过:“汪曾祺是用来欣赏的,不是用来学的。”

    杨早:毕飞宇后来又换了一个说法,他说:“汪曾祺和沈从文不是用来崇拜的,是用来爱的。”一个意思。

    苏北:我本来是写小说和散文的。后来因为我写汪先生的文章比较多,而且多发在一些重要的报刊,像《读书》《文汇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、香港《大公报》和台湾《联合报》等等,高邮的一位老作家说,我们高邮青年人写汪曾祺没有写出来,反给湖对岸天长的陈立新(我本名陈立新)给写了。

    几十年下来,我忽然发现,汪曾祺真是学不了。现在看来汪先生确实是用來欣赏的。我今年57岁,我觉得我有限的生命是学不到汪曾祺的灵性、才华和他这种人生阅历的。

    我曾模仿汪曾祺的方法写小说,25岁写的。写过一个《小说二题》,其中一个是《侉奶奶》、一个是《故乡人》,这两篇小说说严重些就是抄袭。但是这种“模仿”是有意的,这种模仿是强化训练。

    我们那时写小说,是摆脱不了时代化的语言的。从地方小报到省里大报,铺天盖地的一种语言形式,每一个人都不可逃脱。因为你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所有的文字都是那样的语言,那样的语言是不适合写小说的。

    汪先生他们在经历过这么多时代大潮的情况下,还能保持自己语言的纯粹,这非常不容易。我刚学习写小说,为了把语言搞好,生生把汪先生的《晚饭花集》给抄了一遍。主要是为了改变语言,而且我在旁边做了很多的批注。为什么后来我能写出短句?因为汪先生原来在文章里讲过,不要用长句写对话,对话都是不连贯的,没有一个人用连贯的语言进行对话。第二个,写小说的语言最好是口语、短句,即使长句也要把它切开来,变成两句三句去说,短句读起来是简单明了的。

    后来我下决心抄了《红楼梦》。《红楼梦》也有一种语体,我开玩笑说,是“红楼甄嬛体”。当然《红楼梦》的语言之生动是不用说的。你翻遍《红楼梦》满眼都是美妙的语言。所以我解决语言问题,主要是向汪先生学习,向《红楼梦》学习。

    昨天我还跟龙冬讲,我说汪先生有一本薄薄的《五味》,是他的谈吃散文32篇。就这32篇文章里面,他藏了拥有的人生经验、知识、生活阅历、读书经验等等,我们再用20年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。用汪朗的话讲是“老头在里面使了一点小坏”。

    我还要说,汪先生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,应该讲是智商和灵性都比较好的。他能记得小时候在高邮看到过的很多门上的对联,几十年不忘。我想他肯定不是有意去记的。

    2012年,我的《忆·读汪曾祺》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研讨,有专家说:说某某作家是谁培养的,我给你20万,你培养一个试试?除非你手头已经有人了。像汪曾祺这样的作家,是时代适逢其时、机缘巧合而诞生的。不是说随随便便就能培养出来的。

    “汪曾祺是用来欣赏的。”反正这句话我是承认的。我现在感到学习他太困难了。确实学不了,不要说超越他了,这辈子达到他的可能性都没有。不仅仅是我,包括在座的这么多人。我们只能阅读汪曾祺,欣赏汪曾祺。

    先生对青年人的友好、爱和帮助 用他自己的话讲叫“人间送小温”

    苏北:第二个我要讲的,是汪先生对年轻人特别友好。不要讲我们了,大同宋志强,写了个小说,汪先生给他改,改了那么多。而且写信给他,告诉他为什么这么改。宋志强后来还在汪先生家住了一段时间,跟在先生后面学写作。汪先生对青年人的友好和爱,真的是无以复加的。

    汪朗:他是住在我们家地下室一个人防的旅馆,每天早上上我们家刷牙洗脸,跟老头儿一点儿也不见外。关键是老头儿一开始觉得他是煤矿工人,下井的,不容易,而且他也跟苏北似的,也抄老头儿的东西。

    苏北:他没有抄,是我抄的,在北京文学改稿班的时候。

    汪朗:等于说去大同是他(宋志强)促成的,有点意思。但是老头儿看他下这么大功夫,就是不开窍,就不客气了。所以我们家几个孩子,也就是姓汪,要不然他也给我们扫地出门了。(笑)

    苏北:我们讲这个话的意思,包括给宋志强改稿,都是为了说明汪先生对青年人的爱。他对年轻人的这些帮助,用他自己的话讲叫“人间送小温”。

    汪先生原来讲过很多话,我们都没太注意。他去世了,发现他真是从来不打诳语。他说的话,都实实在在兑现了。比如他说“人间送小温”,原来我们不知道什么意思,后来发现他的作品、他的性情、他的为人等等,都包涵有“人间送小温”的内容。

    讲一件小事情。汪先生的邻居杨乔,是汪朗同事,对汪先生也很崇拜。汪朗请她顺便带鸡蛋给父母,也借机认识一下汪先生,由此开启了她与汪先生的交往。送雞蛋第一回,汪先生即回赠一个木鱼石茶杯,还说,此茶杯据说泡茶不馊。之后又教她如何做牛排,给她画画,等等,都是生活上非常细小的事情。

    杨乔后来写了文章,她说有一天下楼,看到汪先生打领带站在那里,说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早起来了。汪先生说今天有一个迎香港回归的活动,出去开会。下午回来又见到汪先生,就说您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,汪先生说,是我记错日子了,会是明天的。

    可是作者笔锋一转,写到“汪先生明天再也去不了开会了”,因为当天夜里,汪先生消化道大出血,连夜被送往医院,之后病情也好转过,可又一次出血,没有抢救过来,去世了。先生去世后,他的几个子女非常克制,安安静静地处理老人后事。

    这篇文章我推荐给很多人看过,写得非常克制,把爱藏得比较深,而且有细节,是写汪先生写得相当好的一篇,写出了汪先生“人间送小温”的部分。汪先生会把“小温”送给很多人。

    (选自《北京青年报》2019年12月9日)